腐星宅 - 经典小说 - 动高秋在线阅读 - 2.前尘

2.前尘

    

2.前尘



    齐纪隐瞒下自己的姓名,说自己本是关外行商之子,叫药师奴,跟随父亲北上贩驼,途中遭遇蒙古人。骆驼全部被掠走,父子二人也被抓去做奴隶,父亲反抗,便被杀。他假意顺从,随后寻了个看守松懈的机会逃出生天。

    有明一朝,辽河平原的汉人,常常使用类似蒙古人或色目人的名字。因此齐纪的这番说辞并没有引起谢青的怀疑。加上这片地区人口来往混乱,各方冲突交战也是时有的事情。秋月听了义愤填膺,“可怜!sao子们越发猖狂了!”

    sao子是北方人对鞑靼的蔑称,因着鞑靼常年不洗澡,加之人种不同,腋下异味重,故民间称为“sao子”。从前的元都,现在的京城里甚至都有一条街,名为“sao子街”——这是以前鞑靼贵族们居住的地方,元人北逃之后,被压迫许久的百姓们便如此称呼。

    谢青换了一身湖蓝色的家常衣服,头发胡乱披散着,大大咧咧就跑出来,经过前廊,迎面撞上她父亲的下属周鹗。她爹工作起来,把家也当了议事所。所幸他家人口少,也不至于吵闹,有这一层关系,谢青把辽东一些官僚都混了个脸熟。

    “周佥事…?”

    “叫我表字就好。”

    周鹗温和地微笑着,“孟云,阿青又忘了?”

    “抱歉…我不是故意的。”

    谢青总是记不住别人的名字,无论他重复多少次,阿青见着他,还是称一声佥事。周鹗也不气恼,没关系,阿青想不起来,他提醒就好,总有一天阿青就记得了。

    周鹗年方二十,便做到佥事的位子,不得不说确是少年英才。更何况他出身武官世家——周家自元代起就是边陲的军户,却考了进士的功名。辽东多是武人,认得几个字都不算文盲,竟出了一个进士!

    这样一个人,做一方指挥使都做得,然而甘愿在谢安章底下为一个佥事,谢安章感到意外。

    “这地界可没多少油水捞啊,孟云既有了更好的前程,为何耽误呢?”

    周父受了儿子的托,登门拜访,正盘算如何开口。

    “先夫人曾和内子约好,两家若有儿女便定亲…这不是…”

    谢安章知道他脑子里打的什么主意,也不点破,沉吟道。

    “阿青性子被我惯坏了,只怕不好洗手做羹汤。”

    “周家怎会需要她做羹汤?你我同窗同僚几十年,你家女儿,我自然也做亲女儿看。”

    周父不解。

    “不…我的意思是,我的女儿,不好娶回去的…内宅关她不住。”

    这场对话最后以周家的退步告终。周鹗太过纠缠,到了非谢青不娶的地步,周父夹在中间,左右回环。于是周鹗赌咒发誓,三年,他说,给他三年,如果谢青还是不愿意,他便放下,请周父转告这层意思。谢安章懒得再掰扯,挥挥手,也就随他单方面去了。周鹗却误以为这是丈人终于应允,喜不自胜,浑然已经把自己当了谢家女婿。

    谢安章默默按下这件事,转头把谢青练得更狠。十一月的辽东,风刮得像刀子,谢安章逼了女儿去校场练武。城外鞑靼来犯,谢安章抓了她一同出战,在连个帐篷都没有的野地里连睡五天,回来的时候谢青感觉整个人像是掉进了羊粪堆。

    “天爷啊!”

    满身都是血和泥,谢青晃悠悠荡进家门,曹颖活像见了鬼。

    “快给小姐洗一洗!秋月,打点热水!”曹颖一方面指挥侍女,回头看见同样模样的谢安章。

    “你这是带她上哪儿了!”

    谢安章解了袍子,曹颖捏着提起来,“什么味!”

    “啊,去了城外,打了几个鞑靼。”

    曹颖愣住了,一时间僵在原地,谢安章自顾自说了下去,“老这么游荡着也不是个事,得让她见见营里到底是个什么样…”

    平日里谢青只是玩耍一般地打游击,虽然也在军中一起训练,可从没真正上过战场。将官们的女儿习武不足为奇,但鲜少有父亲们会让她们走上战场。那点本事拿来镇守家宅,不忘家学就好了,至于袭爵这些事,自然没有女孩的份。

    “你疯了!阿青是个女孩啊!这么做之后还有哪家敢上门?谁愿意娶一个杀人的媳妇…不对…难不成…疯了…你真是疯了…”

    曹颖瞪大眼睛,嘴里喃喃,谢安章只顾着自己的动作,曹颖一路接着他换下的衣服。谢安章脱到只剩中衣,准备迈入浴室。

    “你要让阿青袭爵!可…”

    男人头发披散,解下衣服,露出健壮的背肌,上面还添了几道新鲜的伤痕,侧着头,漫不经心道。

    “那又如何?有了功,我就能向朝廷请封,这年头女官也不是稀奇事。”

    朦胧的水雾里他想起周家父子的脸,冷笑一声。

    “就凭这么个人,也想我的孩子给他做媳妇!”

    曹颖不知道他说的是谁,只当他又在护犊子。涉及到谢青的事情,任何人都不能插手。谢青长得颇似她生母,加上亡妻永远是谢安章心里过不去的坎,平日里谢安章把谢青眼珠子一样宝贝,这会更是公然带了女儿杀敌,就为给她攒了功名封爵。曹颖震惊之余又生出些羡慕。

    周鹗生了一双狐狸眼,眼尾上翘,看你时情意仿佛能淹死人。每次见到谢青,周鹗都使出浑身解数,眉目传情,但谢青根本不知道他一个男人老挤眉弄眼做什么——真正应了那句话,俏眉眼做给瞎子看。

    “孟云又找我爹?我带你去吧…”想着自己又往家里带人回来,谢青有点心虚,刚好抓个周鹗,挡一挡她爹。周鹗并不知道有这层理由,自以为这是谢青亲近他的意思,心里一喜,嘴角挂上浅浅的笑意。

    “也不是什么大事,北京派了个藩王来。我听司礼监的人说,上头的意思是,咱这不是正闹鞑靼…这个人最好是能…但是毕竟是前太子…怎么好意思给我们…”

    “哎…谁叫你爹做了曹家的女婿呢…曹家嘛,自然是要给皇上解难的了。”

    谢青对政务云里雾里,有些人有在各种乱麻里扯出一根线并把它织成衣服的本事,但谢青不在此列。于她,一件事就是一件事,一个人就是一个人,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会牵扯到别的事,别的人上。在无数次对着史书和公文睡觉之后,谢安章终于意识到女儿的脑子就是一根筋。

    “前太子?我爹?你在说什么呢?”

    当朝皇帝即位与前代不同,乃是兄死弟继。先皇性情顽劣,执意北狩,不料被鞑靼偷袭,一时大乱,先帝死于乱军。当时他只留下一个两岁的皇子,两岁小儿如何能监国?朝臣想到先皇的弟弟,这才举了皇帝出来。

    叔叔得了位子,可侄子名义上还是太子。起初还顾着一点脸面和情意,皇帝并未对稚子做出什么。但随着他自己孩子的出生,侄子显得越发碍眼,偏生老死死盯着,要他善待兄弟的血脉。这才有了皇帝即位十八年时那场轰动朝野的“太子议”,曹泰的父亲,曹黎便是那时力排众议,支持皇帝立自己的孩子为太子,才得以进入内阁,最后一步步封侯拜相,做了阁老。

    齐纪便是那个前太子。

    皇帝废了他的太子位,装模作样地给他封了藩,封地在江南,富饶之地用来堵住反对党的嘴。临行之前却对他说,你父亲的陵墓在北部,走之前最后去看一眼吧。

    藩王封地之后,一辈子不得离开封地。所以按理,皇帝要他祭奠父亲没错,问题是这个时机。谁都知道,这几年又是旱灾又是雪灾,北边那些鞑靼简直抢红了眼。这会还要他北上,就差没把送你去死四个字写在脸上了。

    齐纪神色不变,深深行礼。

    一朝父王驾崩,他的生活从云端跌入地狱。齐纪的母妃是个胆小的女人,听说皇位要给他叔叔,知道儿子还占着一个太子的名分,担心自己和儿子会被勒死,担忧地整夜整夜睡不着。最后她精神崩溃,自己跳了湖,捞起来已经是三天之后。

    齐纪真正地只剩了自己一个人。

    从两岁,到二十岁,他每一天都生活在被废,被杀的威胁里。皇帝明面上不会苛刻自己的侄子,背地里不要宫人伺候他。虽为太子,他根本使唤不动一个人。北京的冬天是能冻死人的,齐纪房里却见不着炭火。当时他只有八岁,还不能很好地掩饰情绪,气急之下口不择言:“我可是太子,你们现在这样对我,不怕将来吗!”

    这句话成为了皇帝心里一根刺,也成为了太子议中扳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,“方八岁,性情骄纵,心胸狭窄,如何能做明君?”

    他知道这一去只怕凶多吉少,果然,还没到大宁都司,就有一伙鞑靼杀来。宫里呆久了的侍卫们如何能是久在边陲劫匪的对手?侍卫们甚至用的是久不见血的,装饰用的短刀,不过瞬间就被鞑靼砍翻。

    蒙古人们围上来,齐纪抽出自己的环首刀,左右是个死,他漠然想,死前也要拉几个人垫背。

    大概是他真的命不该绝,又或者是他在宫里没别的事干,只能习武读书,那会的练习起到了作用。齐纪手刃了两个鞑靼,颇为难缠,为首的不耐烦,朝着身后的人骂。

    “连个废物点心也干不过!”

    汉话?齐纪敏锐地察觉到,一个边陲的鞑靼怎么会说汉语?他心下大惊,自己那叔叔竟然会勾结鞑靼吗?北边每年军费支出占财政五分之一,调动几十万人马在苦寒之地吃霜,可是…

    “你是谁!你怎么会说汉话!”

    他握紧环首刀,瞅准时机慢慢往后撤。

    首领意识到有些秘密不能为人所知,也不废话,大喝一声,集结剩下的人围攻。纵然齐纪再强,也遭不住车轮战。噗呲!一刀砍在了他左肩,又是一刀,砍在他右腿。

    血大片地漫出来,浸湿他的袍服,齐纪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。

    远远地有马蹄声,然后是巨大的火器爆破的声音。几个鞑靼应声倒地,齐纪也支撑不住,天旋地转,他向前扑倒在雪地,血色模糊里他看到一个影子打马而来。

    周鹗知道解释也是白费口舌,便结束了这个话题。谢青是个执拗的,一定要掰扯清楚。

    “别把我爹和曹家混为一谈!我爹没给曹家送给一分钱,我娘到我家,才回过两次娘家!这会子恶人又给我爹来做,还算人!”

    “我错了我错了,你别说了!”

    纵然平静如周鹗,额头上也蹦起青筋,谢安章听到外面的动静,踱步出来。

    “阿青,别拉扯人家,像什么话!”

    不动声色地,他隔开周鹗。

    “周佥事,有话里边说”,谢青以为自己蒙混过关,谢安章突然仿佛想起什么,侧头斜睨她一眼。

    “那个什么药师奴,我瞧着有点古怪,先别让他进卫所,我有话要问。”